●郭小东
我在幼年时就见过《大宋宣和遗事》,后忘。1977年,我备考北大王瑶的研究生,把重点放在四大名著的史志部分……《三国志》和这本《大宋宣和遗事》,更是重点。那次1000多名老大学生竞考2个名额,虽然我的文艺理论考了79分,依然名落孙山。后来给学生上“中国当代文学史”,涉及《水浒传》,便不止一次地查阅、比较书中内容。
作者佚名,更增添了对那个时代的话本想象。中国古代作家,皓首穷经之后,走进了民间文学的轻松和戏谑。无处不典的严正,与市井的人性深刻,对创作,是救世的教义。人终其一生,或用几代,去成事的孤绝,特别是那种重精神轻生死的侠客风骨。这种洒脱,常消解奢求功名的念想,而沉下心志,或做无端的所谓学问,或以玩字自命各种追求。虽时时自嘲,但是“狭路相逢,勇者胜”,以及“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与名”的倨傲,依然是心向往之的理想。这种文人心事,在《大宋宣和遗事》中,已行藏匿。
这种上古的遗风,在中古以降,渐次式微,其迹近现代,只在清末的早期革命党人身上,再次凌峰。
《大宋宣和遗事》作为话本,每于高潮或风险处,常夹以诗词,当为评说。或求客观多解的企图,顾念人性的多面,时有苟且;又在朝野、雅俗之间流离,免于失所,反而浸润人心。既不失春秋笔墨,守住了说书人的良知;又鉴史明今,启蒙草野。虽然宋元之际,时局动荡,国破家亡,仍有佞臣谗言而令王未忘文字狱,以世代传承。即便佚名手抄,著者仍是扛着脑袋,慎笔险行。立场在朝廷谏官,在梁山水泊,且借痞吏贾飞,耻笑圣上,落点却在圣明,尽显中国古代话本的民间机锋。
古人讲究师道,文笔者圣,故字字句句,不离经与道,方与圆。即便描述水浒故事,纪纲亦求分明,故训与诫深蕴其中。
既然英歌与水浒紧密,说看英歌,不如说看水浒。而英歌水浒又产生于民间,说书才是它萌生传播的渠道。《大宋宣和遗事》就成了闯入英歌的半路鼻祖。
元亨利贞(编注:《周易·乾卦》中的卦辞,古人往往将其引申为四季、四德等)的本意和元亨利贞的结构隐喻、内容陈述的主题,正如以二十四节气讲述的全部故事,无不令中国农耕社会和民间智慧,在简约的陈述中,变得温暖与含蓄。
说回《南乡子》:
“瓦钵与磁瓯。闲伴白云醉后休。得失事常贫也乐,无忧。远去英雄不自由。彭越与韩侯。盖世功名一土丘。名利有饵鱼吞饵,轮收。得脱那能更上钩。”
汉初名将,彭越、韩信、英布,没有一个有好下场。韩信被刺杀;英布被大卸八块;彭越被剁成肉泥,分与诸侯品尝。史载:“往年春,汉族淮阴,夏,诛彭越,皆吕后计。今上病,属任吕后。吕后妇人,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。”
瓦钵的命,却硬去做磁瓯,无忧与轮收之间,生命的两个极端,通透千年的轮回。
英歌一旦与水浒缘合,《大宋宣和遗事》的故事和旨意,便成为英歌的主题之一。英歌重点在祭祀,却拖上水浒这个反题,这是什么逻辑?
既去祠堂,还要洗路,两者之间,设问怎样的心思?明明向神叩问“胜杯”,却又再三再四,胜杯方休!这又是怎样的道道?
潮汕人这种无处不在的智慧与机锋,温厚同时凌厉,觅食觅生的存在风格,既玄奥入世,又魅惑世人。将磁瓯视为瓦钵,将无忧即为轮收!这是何等的通透?
游魂野寓经年,重返仁记巷。在已然瓦钵的地方,突然就看见磁瓯的遗迹,那些浸淫在泥沟里的八角金砖;又在族谱的残篇遗句中,读出英歌旧貌、笛套余音、剪纸皮影的陈年遗迹,方知无忧与轮收之间,有过怎样漫长的煎熬与跋涉!
那是先人蹒跚的脚步所至。几百年烧煅的磁瓯,一朝倾倒,满地碎片,不可收拾。还是瓦钵经年,粗重耐磨,且不碍“种田如绣花”,把粗茶淡饭,食到精美极致,无需为磁瓯日日拂尘抹灰,装点富贵太平。所以,在仁记巷高大飞檐的女儿墙间,隙夹一座小小的,命名为“养闲”的准“歇山寓”。其屋门东向,一进天井,两厢面厅,单个厝手。形式全不顾规制,却同样精致,意在养闲。如英歌一般,虽然形同粗犷,阿睹(编注:指眼睛)却丝描剔绘,并不苟且!
人生苦短,尚得瓦钵平安顺,何妨风吹雨打。这是从仁记的废墟上,拾得的喟叹。宝贵又深刻,而且惬意,由此方知。年幼时观英歌而寻水浒,看小人书。父亲说,先看看《大宋宣和遗事》,白字本。捧《水浒传》时,父亲给了《逻辑学》,说:“看完再读《水浒传》。”不求甚解亦可!
我的逻辑算法很糟,但知因果,这就够了。不致太刻薄营私,免钻牛角尖。像英歌一样,至少大开大合,了无忌惮。
那年,我刚上初中,永远告别了小人书。
(作者系作家、文学教授)